讣告人是清晨4时50分到达隆德的,她昨日4时方才为老伦丁通完电话,告诉他伍兹想要些甘草糖,讣告人相当珍惜时间,她不做耽搁,躺椅上的老人有他独自守候的静夜,她也有自己未尽的工作。她从丹麦借道,在哥本哈根买下一本童话书和一罐曲奇饼干,经停延雪平开往隆德。
老火车穿过北欧的森林,那失去温度的日光穿林打叶,冷风脆啸,群雀环湖,北欧的薄阳太高太远,榕树拉动琴叶,按颂旧日的传说与不知名的歌谣。
(资料图片)
火车里的光透着冷调的柔和,它是讣告人熟悉的气氛,灰白褪色的画面映出车厢暗色的木纹,映出窗外那轮蜷缩于晴朗穹空最高处的裸阳,映出静滞而缓慢的一切。从列支敦士登到瑞典,时间似乎越来越慢,日头少了,夜神的歌长了,空气清冷寂静,喧嚣落尽,这里的照片或许都不会发黄。讣告人不禁这样想——这里的时间流的是这样的慢,和熙攘的莱茵河比起来,更像是山涧藤径间那缓慢淌落的低语溪流,慢的看得清每一个水花溅起又破碎,每一簇泡沫浮起又绽落,所以这里的人从不忌惮衰老与死亡,这里的事物也总是静滞着。
她喜欢这样的地方,城市的墓园都是吵闹的,炉中摇动的火焰湮灭没有尽头的啜泣,甚至没有留下墓碑的机会。城市的时间总是很快,城市总是向着未来,城市是把热情的火,是乐曲中激进的鼓组,因此过往就不重要了,城市的墓碑是那些路边的砖石,上面或许还铭刻着某人的姓名。所以城市格外吵闹——不论鼎沸的人声,无家可归的魂灵同样在嚎叫,而他们的墓碑则被售卖,或许作为新建筑的石材,或许砸碎后铺成砂砾。
列车到站,三声铃响。
于是她很快就收敛了思绪,一如她捻回散落的发丝,而疗养院离隆德市区仍有段距离。她选择徒步走掉剩下的路程。
踏过街巷,夜神的故事似乎在这里永不结束,比起它处,北欧总是更被眷恋,祂舍不得收回它那些闪闪发光的珠宝,于是它们就在北欧那永难触及的天幕上,静寂地放射璀璨。
她整理着胸前的白菊,梳好黑色的头纱,迈过沉睡的城市,踩过铺就街道的碑石,或是一动不动,等待迷途的蚁群经过。现在她就没那么在意时间了——珍惜来的时间总是要花出去的。
就这样,她出了城,沿着公路独行而上,当第一滴雨落入眼眶,讣告人到达了隆德疗养院。
现在是5:59,铅云叠积,广阔的平野上只矗立一座孤零零的建筑,灰霭蚕食干净最后一点旭阳,抛留下相比来路格外低垂的天空。细雨模糊了远山,身后的城市沉入地平线后的阴影,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切,除却它们,只看得见近处茂密的丛草,与那跃动水滴的亮蓝花瓣颤于雾幕中。
6:00,讣告人准时敲响了疗养院的大门。
热情的护士招待着讣告人进了房间,这里只有金属栏杆上的猩红锈痕和游走在墙上的浅绿线条是唯二亮眼的色彩,其余的部分几乎皆由黑白构筑,阴影于拐角回廊中窥探着初来乍到的客人,苍白的石灰乳刷净其余的地方。
包括床上的女孩。
她有着羊羔一般的卷发,雀鸟般的澄澈的绿色眼镜,她的皮肤墙壁般粗糙而灰白,点点黯淡的霉斑于本应无暇的玻璃般透亮的女孩身上弥散开。她轻声咳嗽,身体一阵又一阵地抽动,似乎一滴雨点都能在她的身上撕开裂纹,又好像她自己会把自己咳的粉碎。
“她叫希尔玛,小姐。”
她坐在窗边,露出一张沾着纱布的笑脸,洗不掉的疲惫沉淀在眼眶下,单调相间的病号服披在肩旁,深蓝色的羊毛毯盖在她那浅绿色的衣裙上,上方平躺着一捆花束。
“您好,我是讣告人,擅长打点现在与将来的事务。”
她抱着礼物躬身行礼,随后将那盒曲奇和童话书平放在她的手边,不触碰对方一丝一毫,随后她坐在旁边,平视对方。
“啊...您来了,很高兴见到您...请问,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消息吗?”
女孩的眉毛微微皱起,但笑意不减,灿烂得像讣告人衣上的白菊花。
“您会认为...受到讣告人的关注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吗?”
黑色女性的眼脸半垂下来,她双手彼此合扣于膝上,仔细地挑拣着那些深刻脑中的词句,但还是以这样生疏的方式开了场。
“当然不,只是好奇有陌生人来到了这里...如果我让您不快的话,我感到非常抱歉...”
“那么,您的家人请我来帮您打点一二事务,如我方才所述。”
讣告人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亦或者她心中本无太多波澜,但至少要表露出这种变化——这样,对话者就知道自己仍然是有生命的,她很少和生者打交道,但这不代表她会否定自己作为生灵的身份。她随后补充一句。
“我只是很少和活生生的人开口了,莫见怪。”
女孩又笑起来,柔顺的毛发轻快地耸动着,雨点打在后方的玻璃上,声声跌落如小鼓,汇聚成一条溪流——高唱着的溪流,风弹拨草叶的琴键,上方的水珠跳动溅落,湿了掠于丛间的雀鸟翅膀,于是扇动翻飞,高鸣起那青笋般鲜润脆生的笛鸣,女孩低声哼唱着,于骤雨罅隙之间呢喃起山与海的歌谣,歌谣里的山不高,散发着泥土的芳香,海不深,广袤一片风平浪静,只有一只小鹿,那样安静地卧在山谷间,音的浪潮送来平复心境的旋律,乐迭复如群山,环抱着缩于怀中的孩子。
讣告人微闭双眼,等待着希尔玛将初次见面的序曲唱完,但乐章被一声失谐的杂音突兀地撕开,女孩不住地颤抖起来,捂着自己的嘴巴,千疮百孔的肺脏剧烈地起伏起来,鼓送出灼人的滚烫空气,最后是一声轻微的叹息。
“咳咳...咳,我很抱歉......”
讣告人的双目正注视于身前的菊花,听到女孩的声音,她站起身来。
“我们出去走走,如何?”
女孩将质询和期待的目光投向一直守候在旁的护士小姐,而后者则为难起来,短暂的犹疑后,她又将这一问题抛回了讣告人。
于是讣告人扶起了机器,脱下外衣反穿在身,将手臂靠近过去,用柔软的内衬面料为垫,托起女孩的胳臂,而后者依然捂着嘴巴,努力压制着全身上下的抽搐,当讣告人挽过她的手,即使隔着手套,她依然会感觉自己就像是抱着一块柔软而毫无重量的墓碑。
不劳一旁的护士小姐费心抑或焦虑,讣告人保持着自己平和而可靠的神情,就像是一棵永远立在那里,值得倚靠的卷柏。
她感受得到女孩发着抖的身形,听得到她压在肺间的呻吟,但讣告人从未感觉到恐惧的气氛弥漫在屋里,她熟悉那种苦涩的味道,而今天的空气尝起来总是微微地发着酸甜。
或者是清甜,奶油一样柔顺,一抿就散开在整个口腔,像是一孔生生不息的甘泉。
讣告人感觉自己的胸部也不太舒服,似乎憋着什么东西想要挣脱出来,她缓慢地开始调匀自己的气息,同时把女孩扶上了护士小姐推来的轮椅——最终,她咽下了那声叹息。
女孩的移动很艰难,她没有多说话也是这个原因——只是移动的过程——衣物和皮肤短暂地张开,而后靠在轮椅上就又贴合到一切——这个过程,就会疼得她阵阵惊颤,绿色的眼睛半闭起来,眉毛紧皱成一团。而当她完全坐好在轮椅上,她甚至也不能释然放松,她无法用大口的喘息和深呼吸来缓解疼痛,那样只会让她脆弱的肺脏挤出又一阵痛苦的咳嗽。
“请注意别让她淋雨...还有,这些纱布和绷带如果开了请务必及时固定回去,里边见不了风...如果希尔玛很不舒服,你们就得赶紧回来....”
“我没关系的。”
铅姑娘的话打断了担忧着的护士小姐,而讣告人一言不发,轻握着轮椅的把手,并对着护士轻轻地点头。
两人的平静似乎驱散了护士小姐心头的慌张,她逐渐地安静下来,但她随后又想开口——这一次是讣告人。
“我们会很安全,而且我想和她单独说说话。”
略带俏皮意味地眨了眨眼睛,讣告人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这样鼓动过自己的眼部肌肉了,不过在面对接下来的事情时,切实只需要当事人和讣告人。
于是讣告人咽下的那声叹息被护士小姐吐出嘴巴,她像是无奈地点了点头,而轮椅上的小羊羔看起来满怀期待。
轮椅的轮子无声地转动起来,两人向着阴郁的清晨走去。
“有一位工人叔叔也来看过我...”
“需要我听这些话吗?”
“我只是...总在想他的话,我很抱歉...嗯,对父亲,对母亲,老是麻烦的护士小姐,工人叔叔...我想等病好后去为他们做些事情,然后去看看世界。”
“世界比瑞典的雨大得多,无休无止的风刮个不停。”
“但那个时候,我应该就不会在怕这些了。”
碎散的交谈声掉落在草叶间,被蟋蟀和蜗牛们拖进那看不到头的绿色迷宫,轮椅碾过折断的植物,在起伏不平的原野上留下两道深辙,像是越过一座又一座繁茂的山丘。雨水汇集成汩汩的溪水,在土间欢快流淌。
“空气很舒服...泥土的味道很好闻...雨点的声音也这样清脆...”
“你会和每个人都这样说吗?”
“我想,会吧...咳——唔,呼....抱歉,我想,如果他愿意带我出来,我就会...小小地放纵自己这个样子...”
“为什么是放纵?”
“因为...嗯,一般的话,只有护士小姐,不想麻烦她总是听我这样絮絮叨叨的话,我大概说了很多遍...或许会很烦人吧。”
浅绿的衣裳被风吹动,蓝色的羊毛毯被骨节分明的手绞在其中,轮椅嘎吱嘎吱地悲鸣着,像是不堪重负一般,黑色的伞直竖在灰白的雾霭之中,像是一块安静矗立的方尖碑。
“唔...讣告人小姐?”
“是在叫我吗?”
“我想,接一滴雨...就,一滴。”
“护士小姐会同意吗?”
“大概不会的吧?毕竟...但是,我想...碰一下也没关系的...?”
“什么水都碰不了吗?”
“消毒水可以啦...”
礼帽晃啊晃,雨点飘啊飘,黑色的人儿牵起了青白的小羊羔,一如她陪伴每一位孤独的死者沉入大地那深沉亲密的怀抱,一如她与牧师度过只有两人的追悼会时光,她就那样,保持着自己的妆容整洁,肃然屹立,她先一步迈出伞外。
灰雨从深空中坠落,就像是破碎的输液管,或是摔碎在云上的安瓿,跌落漫天液珠,触肤冰冷,但对小羊羔来说,它们和药物也没有区别。碰到皮肤就咬开一个小水泡,流淌出比雨水还要清澈的脓液来,一开始是火辣辣的疼,随后是脱落,旧的嫩皮掉下,新的疤痕块块斑驳坚硬,再无那云霞一样轻快的粉色从那些青紫色的凸起的血管上渗出。那里什么都不会剩下,就像是一枚扎进人体的钉子,只是堪堪地把肌肉固定在骨骼上,再也伸展不开,再也恢复不了那样的剔透光洁,同样不会有感觉——慢慢地,当整只手臂都变成了这样,就变成了一块果冻似的东西,一层粗糙而碎裂的皮下包裹着一层溃烂溶解的血肉做成的果冻,只有戳破脆壳,里边的糖浆就会哗啦啦地淌落一地。
牵起她的手,伸出那伞下永不退散的阴影,倾听着她那雨声一样细小轻柔的心跳,努力地调整姿势,来抑制住她的颤抖,而后将她那裹缠绷带的手张开。
一点雨滴。
雨滴在绷带的间隙的皮肤溅落,碎成三个圆润光滑的扁珠,清澈透亮,带着微微的冷意,女孩的手颤得厉害,她的脸不自然地拧成一团,眉毛紧蹙着,牙齿轻咬在嘴唇上。
讣告人没有迟疑,她用衣袖在水珠表面轻蘸几下就吸净了水,也没有再触碰到女孩的皮肤,随后将她的手缓慢地推回到羊毛毯上,她只需要微微倾斜伞柄来遮住对方。雨点同样打在她的礼貌上,一滴一滴,从纱帘上垂落,像是某种古代的悬珠冠冕。
她听得见一些声音,一些无拘无束的声音,一些不息的渴望,一些激荡其间的灵感。
“感觉还好吗?”
“...还...好,嗯...嗯。我们...得回去了,不然,护士小姐要生气的...”
“...我们先解决一个问题,如何?”
讣告人很久没有感觉到如此安静了,甚至没有鬼会给她出主意,她感觉自己惶恐难安——她无法习惯与一个生者——这样的生者密切地去交谈。难以想象一个人真正孤独下来的感觉——连墓碑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小羊羔——永远绵软的声音,像团棉花糖,软得像土,无力得像墓碑,软得像土,所以会被自然的风与雨随意地挖掘,雕刻,会被人类肆意地分割,毒害。无力得像墓碑,所以说的话不会有人耐心去听,所以永远困在一个地方,直到有人把它带进新时代,成了工地里的垫脚石。
“当然...因为要感谢讣告人小姐...愿意带我出来,嗯。”
“如果——”
对,如果,这样就能缓和自己的语气,然后,然后用敬语吧。
“嗯...或许有些冒昧,但这样毕竟是我的工作...所以请问,如果您...”
亮绿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她,让她几乎有些没有力气吐出下面的字词——倒不是失了这种胆量,而是一种偏差感,一种不自然,一种异样感,她毕竟在和一位将死的生者讨论她自己的死,这和以往可不太一样。
“好吧,您的墓碑,想要什么样子的?”
小羊羔眨了眨眼睛,疼痛褪去的脸蛋上又浮现出笑容——终于,是一种稚气的笑容,孩子样的天真无邪,似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就,一块漂亮的铅玻璃...”
讣告人侧过头去,遥望天边,颓阳全隐,旭光尽收,来路的明媚固执地缩在脑中,像场短暂而不愿醒来的梦,但她的工作,注定总是在这样阴沉沉的天气里,陪着阴沉沉的人,低语着那些醉生梦死的话。
她推动轮椅,身后的雨越发地大了,仿佛感觉到两人要离开这里——做着笨拙的挽留。
讣告人压低了礼帽,她感觉自己有些憋闷,想要喊些什么,但她太久没大声喊过了,她已经习惯了静滞与死寂,那这样又是什么原因呢?
于是她想起一句歌词,她就轻柔地——缓慢地,歌唱起来。
“别追别追别追......我叫你别追......”
“今夜...我陪你化成灰......”
她看到女孩抬起手臂,向后伸来,于是她停下脚步,尽可能不用力气地握一握。
雨越来越大了——别追了。
讣告人轻咬起牙。
死亡总是比她要珍惜时间的多,速度也比她快得多。
她也得再快些。
“不堪回首月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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